梁文道：走不出金庸的江湖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曾经以为，金庸小说就像我们那一代人小时候都会生的麻疹一样，发过了就不会再发，曾经废寝忘餐在被窝里读过几遍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回头细读的兴趣了。

 

因为那是一种少年的回忆。

 

在台湾，《射雕英雄传》有很长一段时间必须被迫改名叫做《大漠英雄传》，当年台湾政府的审查部门认为“射雕英雄”这四个字会让人联想起“弯弓射大鵰”。在大陆的80年代，金庸的小说就和邓丽君的“靡靡之音”一样，是港台腐朽文化的象征。

 

无论此岸或者彼岸，它或多或少都代表着一种禁忌。但这种禁忌还是拦不住少年人式的狂热，以及对围墙外另一个世界的好奇。

 

而在金庸小说的原产地香港，它神奇地变成一种英殖年代的故国象征，读金庸就意味着追记一个曾经存在但再也不复返的中国。

 

这就是我所经历过的少年时代，现代中国人的少年时代。

 

后来我还很惊异地发现，它居然也是三地海外移民二代认识中国文化、学习中文的必由之道。在美国也好，在澳大利亚也好，金庸的世界可能就是和故土之间最后的联系。

 

谁能说它不是呢？直到今天，我们有很多人仍然以为金庸的江湖就是我们现实的框架。

 

企业界和学术界会用“南帝、北丐、东邪、西毒、中神通”去为自己的“江湖”排辈，分定格局。

 

偶尔在饭局闲谈当中，爱聊政治的中国人在酒酣耳热之余，也会用东方不败、任我行、慕容复和韦小宝去比喻眼下的政治人物，看谁想一统江山，谁为权力痴狂，谁又在彻底虚无地游戏人间。

 

然后我才明白，不再捧读金庸，并不意味着金庸的世界自此消失。

 

它虚构了一个中国，但也诡异地结构了现代中国人的眼界。让我们以为中国就是一个江湖，并且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江湖；这就是你走不出去的中国。

 

——梁文道

2018年10月30日

1. 为什么我们都爱金庸的小说？

有一些作品，一开始出来可能就是非常大众化，非常通俗的。但是后来，它慢慢被人奉为“经典”。这个例子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。

很多人会质疑，武侠小说，能算得上是一流的经典文学巨著吗？

暂且不论金庸的武侠小说所具有何等艺术价值，我们不能否认的是，至少在一个意义上，它绝对是经典。

那就是，有时候一些经典，不在乎于它内在的文艺思想价值，而是在于它对整个社会，整个文化造成的一种巨大影响。

这种影响使得它甚至生产出了一种语言，一种文化类型，让我们很多人日常生活的沟通，都无法摆脱他所创造出来的语言和类型。

有些时候，金庸的小说甚至起到了传续中国文化的作用。

全世界的华人圈子里，尤其在海外，谈及中国文化，金庸打造的武侠世界都已成为无法忽视的一部分。

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过，这个世界上，有一个人老早就已“统一”全华人了——这个人就是金庸。

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金庸小说，金庸小说迷人的地方在哪里？其中有一点很重要，不是如一般人所说，他塑造的人物形象鲜明，描绘的情节曲折离奇，而是因为金庸在小说里塑造了一种理想中的中国。

那个理象中的中国，使得我们无论到了天涯海角什么地方，都能够感受到它的魅力，被它所吸引。

武侠小说中塑造的那个世界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？当然就是江湖。在我看来，江湖简直就是中国文化的缩影。

江湖里也许有许许多多的暴力，有各种各样的冲突，有很多的阴谋诡计，但是它始终都具有一套秩序。各个武林门派之间，无论如何敌对，出来行走江湖，也要讲江湖规矩。

这其中投射出来的，便是一种有秩序的、有传统的、有源流的，这样一个中国的存在。

2. 用虚构的武侠世界重塑我们的现实

武侠小说，它很特别。

它给我们的教育是什么呢？你许许多多关于中国文化的知识，甚至是中医的知识，可能也都是从武侠小说里学到的。

如果你从小就看武侠小说、武侠电影的话，到你接受一些学校里教授的关于中国文化的教育之时，你不再是一张白纸了，你已经有背景了。

台湾作家舒国治，曾经回忆，他小时候第一次读到“枯藤老树昏鸦”“古道西风瘦马”“断肠人在天涯”的时候，他觉得写得太好了，同时又觉得他很能读懂这首曲是什么意思。

可是对于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来说，他怎么能理解“断肠人”呢？但是他会，为什么？因为刚刚那句话里，你所需要具备的基础的中国文化知识，尤其是那种感受，话里所呈现的画面感，以及这句话背后传达的中国式美感，你在别的地方其实已经领略过了。

在什么地方呢？就是在武侠小说里。

武侠小说，它承担着一种传扬中国文化的重任，尤其是金庸的武侠小说。那就是因为，如果他的文化修养、学识、知识都很广博的话，他会把这些东西都带进小说里。

小说这种文学，它还会反过来塑造现实。它不只是反映一个文化本来就有的一些元素，一本伟大的、或非常具有影响力的流行小说——它还会回过头来塑造我们的文化。

金庸的武侠小说，也在影响我们的真实生活。

比如，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对于人的描述，们说这个人就是一个岳不群，那就是说他是一个伪君子；或者我们看到一帮很厉害的大人物，聚在一起谈事，我们便说这叫“华山论剑”…...

可见金庸的小说已经塑造出了太多的人物与场景，是可以成为我们日常流行文化的一部分，让我们用来描述、形容和认知我们真实碰到的环境和人事。

3. 用武侠世界的价值观颠覆“正统”

读金庸的武侠小说，你开始看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，中国文化里不对劲的地方。我们再细读会发现，他所有小说里的一些角色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对于传统价值观、社会秩序和身份的一些质疑与颠覆。

在小说里，很明显的，金庸在表达一种看待历史的方法，甚至是一种政治上的价值判断。

金庸后来总是强调，他的小说与政治没有关系，但是北大的陈平原教授，有一个很好的说法——我们要回到当年金庸写这些小说时的背景。

当时金庸写的这些小说都在报纸上连载，比如《天龙八部》就是在当时金庸创办的《明报》上连载。

金庸，本名查良镛。1959年，于香港创办《明报》

《明报》这份报纸，是金庸本人，查良镛先生作为一个报人，带着知识分子的情怀去创办的这一份报纸。

这个报纸上有他的小说，同时还有他用本名查良镛三个字所写的社论，这些社论在当时是脍炙人口。

不止影响香港，甚至连大陆许多重要人物，都会去阅读查良镛的社论。

他一只手在写社论，点评江山，讲今天的国际局势，中国的发展情况，香港的问题……另一只手，则在写武侠小说。

他的时事评论，用理性分析，评论的是眼前局势。但他在小说里，则把时事评论里所依据的一些价值观，一些看待世界的方法，带回到历史上，去看整个历史上政治的问题。

金庸的小说很有趣，常常喜欢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背景，甚至还写到他笔下的江湖人物，如何改变了真实的历史事件。

我们知道这些武侠小说，它从来写的是江湖，是武林，这是一个化外的天地，王法管不着的一片地方。

我们喜欢的、着迷的，正是那个历史上不被记载，甚至可能不存在的江湖世界。

金庸却喜欢用这样的江湖世界去改写正史，用民间的野史，去对付正史，用江湖去“干涉”朝政。

这个时候我们看到，他用一套武侠世界的价值观，颠覆了我们历史里所谓的正统。